養老院二三事

⸺一位基督徒護理員的見證

珊珊姊妹

我到一個養老院做護理員整三個月了。在剛剛過去的感恩節終於有機會回到教會,與眾姐妹們連接,並享受主裏的安息。這麽長時間不能參加敬拜和團契,有一種被教會隔離出去的錯覺。也因為三個月裏,我只休息過三次,共六天,養老院所在的胡同出去一百多米就是大街,沿大街走三百米就是地鐵站,而我卻與家人隔離,女兒要到這邊來見我。近日思想“主的恩賜”與“賜恩主”,讓我看到自己的軟弱和過犯,再次被提醒要與主連接。

主的指引

我做這樣的工作,是經過長達半年的求問和心理準備做的決定。到這個養老院,是神的指引。養老院的創辦者是基督徒,分管護理部的院長助理也是基督徒,其餘的管理層人員不信主。這裏曾經有教會,後來因環境原因不能保留。活動部的兩個社工都信主,她們負責一天的三個活動。第一個活動是唱簡單易學的讚美詩和容易理解的信息分享,另外的活動包括做操、遊戲、唱歌、節日特別安排等,唱歌以紅歌居多,那是老年人的集體記憶。19名護理員照顧70個老人,護理員裏面算上我有五人信主,其餘四人都跟我在一個區域工作。

新手試工

新手試工都由老護理員帶,試工期1個月,第1週是一個小考核,通過以後,差不多就確定能留用了。我的考核長達三週半,因為一方面我過去沒有做過相關工作,另一方面我自己想把適應的時間拉長。這個工作既累又髒,我先要在體力和技能上勝任,其次心理上也要能接受它的髒,要克服害怕的心理,因為有的老人身體非常衰弱很不好照顧。度過第一週以後,我知道靠著主的恩典,我能順利通過“試工期”。

有一項基本技能“床移轉移”,通俗說就是抱老人,我勉強及格。我心想,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需要抱,一定有適合我的崗位。後來,帶我的女護工們和管理層可能更多是看到我性格好,既不計較別人對我的挑剔抱怨,也不計較付出得失,並且我的確願意做,就說我十月份可以上崗了。

上崗

這個養老院裏的老人大多數或者失能或者失智,有的既失能又失智。護理級別高的住單間或雙人間,24小時看護或者白班精心照顧。護理級別低的,通常也會受到不錯的照顧,因為不能對老人的需求視而不見。

上崗以後分給我一個五人間裏的三個阿姨,國家標準照護比是1:4。問我能不能管這一整間,我答不能,因為我幹活速度沒那麽快。而實際上,護理員們都想多負責幾個人多掙錢,上24小時班的護工白天會額外照顧普通護理級別的人,因此五人間裏另外兩個阿姨,負責她們的護理員並不情願鬆手。舉一個例子,有一個區域有五個護理員,院長助理問他們需不需要增加人手,因為院長提醒說他們這邊人少,可是護理員們的回答是:“增加人手如果要分我們的錢,那就不加,我們幹得過來。”

十月份我們四個女護理員休息的天數加起來才六天。我曾經替班照顧的一個阿姨身體很虛弱,但她兒子要求一天多次抱輪椅,她吃流食半天餵不進去幾口,但他兒子不同意鼻飼。我替班那天,當著人事主任的面,對她兒子說不太敢抱阿姨,這自然招致雙方都對我不滿。另有一位一天要抱約五個來回的阿姨,我11月替班照顧過她十天,大多數時候是我抱,少數時候別人幫助。對於我不敢抱的那一位,我主要是害怕,怕到想逃;對於我勉力去抱的那一位,我喜歡她,願意滿足她,當然她也能夠配合抱她的人。

受到試探,靠主得勝

下面我說說照顧老人的一些故事和體會。

一位王阿姨,腿和腰有問題,下不了床,扶起來能在床邊坐將近兩個小時。王阿姨腦子好,嘴巴厲害,愛罵人,還愛挑事,不過一般有事說開就過去了。一位劉阿姨,扶著上輪椅,自己說信主30年了,她沈默寡言,常常流淚,常常鬧脾氣,院長助理說她裏面有很多的苦毒。我比較理性,喜歡跟頭腦清楚的人交流,試工期在五人間服侍的時候,就經常跟王阿姨聊天。而劉阿姨接受我一般的照顧,不接受我給她打胰島素。正式分管這兩個阿姨以後,劉阿姨故意對抗了我三四天,她不拒絕我一般的照顧,但會挑一兩樣堅決不配合,甚至把平時絕不捨得浪費的藥和果汁倒在地上。我又急又氣,王阿姨就不指名罵劉阿姨裝糊塗。第四天下班的時候,禱告中被光照,我知道我是受到了試探和攪擾,於是次日我改變對劉阿姨說話的語氣和態度。並且面對她頻繁的嘔吐,不加任何評論,默默處理掉;發現她尿了褲子,不說什麽只是給她換上乾淨的褲子。僅僅過了一天,劉阿姨就改變了,再沒有故意為難我。

王阿姨有囤積症,她床上床下都滿滿的,旁邊阿姨床下靠近王阿姨的這邊,也被她從床頭占據到床腳,她使用拐杖和癢癢撓往床下放東西、搆東西。老年人的囤積行為表面看是節儉,深層可能是強迫行為,這個王阿姨就是。比如她喝了牛奶,袋子不扔,她把袋口剪整齊,把剩飯裝進去,我洗餐盤的時候,既要倒剩飯菜,也要倒一個鼓鼓的牛奶袋。她的節儉也不是出於經濟原因,有囤積癥的老人覺得自己很聰明,比如會廢物利用。養老院面臨二星復評,全院大搞衛生,王阿姨這裏的衛生是個大問題,憑著前面建立起來的信任關係,我硬是把她和旁邊阿姨床下所有屬於她的東西和放在窗臺上的東西都拿出來,在她清點下打包存進了庫房。床上的東西她不讓動,作罷。兩個月下來,這兩個阿姨的脾氣都比我過去的聽說的情形要好些了。

照顧這兩個阿姨,我的經驗和教訓是,劉阿姨的貪食和嘔吐以及行動趕不及尿在地上,需要被接納;王阿姨需要多交流,在肯定她的想法的基礎上,試探著提出我的想法,另外也要小心不要落入她攪事的試探中。

白班之外,我還經常上夜班照顧一個腳步蹣跚、有認知癥的老爺子。這個叔叔不大認得自己的房間,不大認得自己的東西,幾乎每次把他領回房間,他都先要懷疑一下。這個叔叔常常收拾幾件東西要“走”——坐火車回老家,說票已經買好了,如果事情發生在晚上,護理員需要把他引導回房間,哄他上床睡覺。半夜他上過廁所以後,要把他拉回到床上,不要讓他走出去。一個我們這裏少有的懂得認知癥患者需要陪伴和心靈釋放的護理員,曾經服侍主30年的弟兄,他建議我白天要跟這個叔叔接觸,建立好關係,這樣夜裏照顧起來會順利一些,果然是。有一次這個叔叔把我認成了他家的保姆,嚴厲地訓斥我,說我沒給他買過菜,沒給他做過飯,我老跑出去照顧阿姨,他也沒阻攔過,可是我不在家的時候,人家來把家裏的東西都拿走了。我一一指給他,東西沒有丟。他說家裏東西沒丟,廠子庫房裏的呢?那一次我很狼狽。再後來排班要我照顧這個叔叔的時候,通常是白班加夜班,因此我有更多的時間與他建立信任關係。現在我感覺他經常把我認作他的侄女、外甥女,聊天中會說“你媽……”,他說的事我都聽不懂,但這不妨礙我們把聊天進行下去。

還有一位阿姨我照顧比較多,我們四個女護理員調休替班的時候,她是我的“專屬”照顧對象。這個阿姨79歲,退休前是一所重點中學的校長。她有認知癥,有煩躁焦慮情緒,需要丈夫天天來陪。她不能好好吃飯,一天裏要抱上抱下多個來回。喊人的時候,在屋裏回應不算,一定要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夜裏有時睡得好,醒來幾次都能繼續睡,有時大半個夜晚不安靜。我照顧她的第三個夜晚,阿姨晚上十點就不安靜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點,中間時長半小時的安靜時間只有兩三回。她掀被子,持續有兩個小時,我只好在她身側躺下,壓住被子。她同意不再掀我就回到自己床上,可是她仍然掀。後來有半個小時,我在她旁邊睡著了。再往後,她像是說夢話,準確說恐怕是半夢半醒,說的是學校裏的工作,她急切地吩咐什麽的時候,我就作出回應,因為她的夢話裏提到她給我取的名字“珊珊”。我們在第一輪六天的替班時間裏建立了關係後,隔了幾天再次替班照顧她,她後半夜醒來,隔多半個小時會叫我到身邊,她自己失眠,卻保持克制,不纏人,讓我繼續去睡。那以後我明白,雖然阿姨常常在煩躁中下命令,但她也常常克制自己,這對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來說,是不容易的。

校長阿姨的音樂才能高到能夠指揮樂隊。我的嗓音實在不適合唱歌,但我給她唱讚美詩的時候,看到她面露愉快的表情。又一次,我拿著她的外國名歌小冊子唱了多首。因著這樣的服侍,讓她兩次在白天睡覺起來以後,把我認作她學校裏的老師。

能夠在體力勞動的工作環境中與一對高知夫婦交流,這是神對我特別的憐憫。他們也喜歡我,然而我的年齡和體力不容我固定照顧校長阿姨。這種情況下,我想神的心意是什麽呢?他們最需要的是什麽?我想是福音。感恩節前的一個夜裏,阿姨失眠,淩晨四點問我“主題是什麽?”我想一想,告訴她這個月要過感恩節,我認為主題是感恩,感謝上帝。片刻之後阿姨又問:“應該遵守什麽?哪個最重要的?”我說:“現在是半夜,休息的時間,不需要遵守什麽。要說遵守什麽,那就是遵守自然規律,享受上帝給我們的夜晚,睡覺。”阿姨似乎想起什麽來,問:“《聖經》?”我答:“對,《聖經》珊珊讀過八遍,那是珊珊最喜歡的書。”阿姨唯一的女兒在美國,她和叔叔的晚年實在需要上帝的憐憫和恩典。

反思和認罪

照顧校長阿姨,我的反思是我勇氣不足。我知道她很有被陪伴的需要,但我自知素養、認識有限,因此自信不足。過後,我意識到是勇氣問題。如果我畏縮,那我本來能夠做的事情,也可能沒有去嘗試,這種情況不會只發生在校長阿姨這裏,還會發生在別的服侍對象那裏。這個反思讓我的認識回到神。愛和勇氣,這是基督徒的必需,也唯有神能夠給予我們。愛讓我們柔和,勇氣讓我們剛強,兩者缺一不可。

認罪首先要認不讀經的罪。宿舍裏閱讀條件不好,上24小時班的話,老人那裏要操心,就把讀經一事放在一邊了。這導致我無法與主連接,經常會感到孤單。那個曾經服侍主30年,不久又將回到禾場的弟兄提醒我,未來的人生說不準會遇到比現在還難的環境,我不能只想著倚靠與弟兄姐妹的連接,而是必須把主的話吃進去。是的,人生逆旅,感謝主陪伴左右,感謝主引領方向。